2021-4-9 | 文學史論文
一、市鎮想象的意義:中介性與獨特性
中國現代小說的市鎮敘事是現代作家對特定地域空間的想象與表達。在中國現代市鎮小說的文本里,市鎮不僅僅是故事發生、人物活動的背景,而且成為了小說敘事的主體,參與敘事進程、推動故事發展。如魯迅筆下的魯鎮,就不僅僅是個被強調的敘述背景或故事的發生地點,而是作為一個不可或缺的文本角色參與了市鎮敘事的書寫進程,它成為了中國幾千年來的社會縮影與民族象征,是一切封建正統文化積淀的底層,如宗法觀念、盲目排外、男尊女卑、等級家長制等,都在魯迅的市鎮敘事文本中有所呈現。中國現代小說里的市鎮有獨特的文化物化形態,如市鎮的城垣、街道、樓閣、廟宇、祠堂、學校、藥鋪、茶館、酒肆、民居、作坊、店鋪,等等。當然,這些既有當下新生的,也有歷史遺留的。正是這些各式建筑筑就了市鎮特有的形象與身份,是市鎮有別于鄉村的立體文化形態,這些設施對應著個人的日常居住,群體的管理和安全,精神追求(或大眾休閑),生活消費等功能,因多直接面對公眾,所以更多地呈現了群體化的文化心態。而市鎮獨有的空間地理結構、經濟政治結構、制度風俗結構、文化精神結構等,又構成了市鎮有別于都市、不同于鄉村的特色和風格,以市鎮為參照的書寫就襯托出了都市的繁華現代和鄉村的蕭條落后。
從中國現代小說來看,由于語境的隔離與區域的阻隔,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導致了都市、市鎮、鄉村三者的敘事內容的不同與迥異的風格特色。如市鎮里的茶館酒鋪多是信息集散、輿論流傳、糾紛調解之處,本身就是一個獨立自存的存在,這里五方雜處、魚目混雜,各色人等應有盡有,各種歪門邪道包羅萬象,真可謂是集中化了的人間舞臺,標示了市鎮的普遍化存在,同時又具有中心地位。關于這方面的內容,在沙汀的市鎮作品里表現得特別明顯,如他的《淘金記》《在其香居茶館里》《公道》等市鎮小說的茶館酒肆都體現了此特點,另外張天翼的《清明時節》也有此內容的鮮明呈示。作家對此的描寫,折射了獨具市鎮特色的世態人情,沾染著濃厚的功利色彩,也糅合了作家自己的記憶、經歷、體驗和思考。市鎮作家對此內容的呈現,表達的是對群體性悲劇生存的批判,是對獨具市鎮時空內涵的人的存在的再現。而老舍筆下的都市里的茶館酒店則成了都市文化和都市生活的一部分,既是文本的故事背景或敘事空間,成了精神文化的載體,也是都市社會生活與文化心理的縮影,呈現了都市特有的符碼信息與象征性內涵。市鎮人由于少束縛、少規范,因而居民多在茶館酒肆里作樂消遣以尋求寄托,以“悠閑”、“自足”為樂,享樂信仰是市鎮居民精神指向的延伸。都市人工作繁忙、精神緊張,還有快節奏的生活,因此需要釋放、補償,以尋樂來忘卻束縛規約和緩解悒郁壓抑。而在農民的生活理念中,沒有休閑,不懂享樂,只有強體力勞動之后的短暫休憩,農民被整日拴在土地上,這是農民祖祖輩輩的生活軌跡。相較于都市人與農民而言,市鎮居民在生活上具有更大的靈活性、活動性和自由度,少成規制約,有較多的閑暇時間。
從都市、市鎮、鄉村三者之間在經濟情形、意識形態等方面來研究,三者各自承載了不同的社會、時代、歷史、文化等方面的作用和信息,中國現代小說對此有鮮明的呈現。從日常認識上來看,都市體現在生活方式上是鮮明的異質性,都市生活復雜多樣,是多種生活樣式的聚合體。相較而言,鄉村生活仿佛是同質的、單一的,農民終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循著自然界四時節氣的變化。市鎮與之相比,沒有都市生活的豐富多樣,而又比單一的農村生活要多元化。作為中國現代市鎮小說文本里的市鎮,與鄉村相比,交通更為便利,信息更為快捷,接受新事物更快,文明程度更高,有更便利的變化進步條件。市鎮與之相比,呈現最明顯的特征是都市現代化物質文明傳播到了市鎮,而由于當時經濟發展所限,這些象征現代化的都市物質文明還未影響、傳播到落后的鄉村,市鎮現代化的典型標志有:如汽車、輪船、小火輪等便利交通工具的使用;電燈、電話等現代化生活工具的出現;洋布、洋油、洋火等日常生活用品的使用。當然這些物質文明在東南沿海一帶的市鎮里就表現得更為明顯,如茅盾、王魯彥、施蟄存、羅洪等作家的作品里都有所表現。市鎮由于地理位置上更靠近鄉村,因此,與都市相比,對傳統則更固守。在文化物態方面,市鎮追慕都市,歸趨現代,又成為現代都市文明的接受者、傳播者,是農村觸及現代化的中轉站。與鄉村相比,市鎮人的生活方式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從事農業生產,有工商經營、貨物流通等方面的經濟活動。相對來說,內地市鎮在經濟氛圍上表現得不是太明顯,更多的表現在茶館酒肆、小店鋪等的消費性經營活動上。而在王魯彥、茅盾、葉圣陶、羅洪等對沿海市鎮進行書寫時,經濟活動就表現得較為明顯。如王魯彥的市鎮作品寫到類似松村這種小地方,也會有幾家輾米坊及商店等為了營利相互競爭、彼此傾軋。《許是不至于罷》(王魯彥)里寫到王阿虞的富有時,“他現在在小?頭開了幾片米店,一片木行,一片磚瓦店,一個瓦廠。除了這自己開的幾片店外,小?頭的幾片大店,如可富綢緞店,開成南貨店,新時昌醬油店都有他的股份……新開張的仁生堂藥店,文記紙號,一定也有他的股份!”茅盾的《林家鋪子》里的林老板的店鋪就是一家“洋廣貨店”,小說就以商業經營來反映社會時局、摹寫現實生存。從洋貨沖擊、農民破產、高利貸盤剝、同行的惡意競爭、腐敗勢力的敲詐勒索等復雜的社會現象著手,來反映市鎮的商業活動及市鎮小商人的艱難處境,從經濟的發展變化來反映社會的發展趨勢。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林家鋪子》又可堪稱中國現代市鎮政治經濟表現的形象摹本。葉圣陶在《多收了三五斗》里就寫到了外洋的火輪船運來的洋米、洋面等對市鎮經濟及民眾生活的影響。羅洪在《春王正月》里表現出的經濟意識更明顯,市鎮商人程之廉已開始做公債生意,小鎮人也將平日贏余的錢投入“協大”賺取利錢,這一經濟活動就類似于今天的“集資”分紅。當然,即便是這樣,市鎮商業經濟活動與大城市相比依然是無法相提并論的。現代市鎮更多的是受傳統農業文化積淀的影響,正因為這樣,保守、惰性、沉滯、安逸等就成了市鎮文化生活的一個明顯特征。這恰如學者解志熙在研究了現代市鎮小說代表作家師陀的小說《果園城記》后所得出的結論:“雖然歷經近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但果園城人的‘生活樣式’并無真正的改變,而且絕大多數果園城人也沒有改變其‘生活樣式’的自覺。”而都市由于商品經濟的發達,多職業、多需求就呈現出都市生活的開放性特色,鄉村由于經濟自給、需求自足,封閉性則成了鄉村的代名詞。從以上對中國現代都市、市鎮、鄉村三者間的比照描寫與敘述中可以看出,市鎮向前看是都市,向后看則是鄉村,過渡性與中介性成了其特色與標識性內涵。鄉村常常是通過市鎮來接近都市現代文明的,市鎮成為了現代化進程途中的中轉站和連接點,同時也由于地域上的特定閾限與影響,鄉土文明對其有羈絆,而現代文明對其又形成牽引與導向作用。因而,市鎮表現在文化上,就呈現出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鮮明特征。
二、“揭蔽”:內涵豐富的市鎮敘事
中國現代市鎮作家多、作品量豐富。表現在創作上,中國現代市鎮小說就呈現出了豐富多樣的敘事技巧,如不可靠敘述、陷阱敘事、兒童視角等在市鎮敘事作品里都有鮮明的呈現。另外,市鎮小說里還塑造了眾多頗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如士紳、知識分子、官僚等人物形象。這些敘事策略與藝術技巧的運用,既是文本豐富內涵的呈現,又是作家獨特藝術探索的表達。新穎獨特的敘事模式和圓熟多變的創作技巧,使作品的形式與內容得以完美地結合,并呈現了文本形式與內容相互依存的意義與價值。
從大多數中國現代市鎮作家的閱歷上來說,他們基本上都不是一直固守在故土,都曾經離開過故鄉,走進都市,深受現代理性文明的影響,這種經歷后來就投射在了他們的創作上。因此,市鎮敘事的作者們常常成了傳統文化的對立者和現實秩序的挑戰者。中國現代市鎮小說的敘事角度既是向后看的又是向前看的,這種敘事角度對作家來說是矛盾的。如師陀對鄉愁的敘述是少眷戀多批判,有返回的沖動,也曾做過返回的努力,但回去后感到的是痛心和失落,正如邱詩越評論師陀在他的市鎮代表作《果園城記》中所表露的矛盾心態:“師陀的小說集《果園城記》承載了豐富的內涵,呈現了一個獨特的文本世界。小說寫出了作家對當時社會現實的批判與無奈,同時又流露了在失望中的些許期待以及對現實理性思考后的彷徨。”沈從文的鄉愁是對自己需要一個歸宿的表達,希望返回到理想化的過去,因此,他的返回更多地表現出留戀與不舍。作家對敘事視角的選擇就是其感受時代、思索現實、生活體驗及思想情感等的集中反映與呈現。
“市鎮敘事”是一個古今中外一直都存在的文學現象,只是因未能引起學界的充分關注而在一定程度上處于被忽視的狀態。如曾經獲過諾貝爾文學獎的拉丁美洲作家馬爾克斯和美國作家福克納,他們都創作過很有特色的市鎮小說作品。由此可知,市鎮敘事是一個國內外文學領域都存在的文學現象,理應不被忽視。從中國現代作家的市鎮敘事創作意圖來看,有的作家有明確的市鎮創作意識,如師陀在寫作《果園城記》時,就曾明確地表明,“我有意把這小城寫成中國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見解、有情感、有壽命,像一個活的人。我從它的壽命中切取我頂熟悉的一段:從前清末年到民國二十五年,凡我能了解的合乎它的材料,我全放進去。這些材料不見得同是小城的出產:它們有鄉下來的,也有都市來的,要之在乎它們是否跟一個小城的性格適合。”從師陀的這段話中可以知道,他是有意識地在為一個特定的地理空間塑形,同時,也很明確地指出市鎮存在的特征———“鄉”與“都市”的交匯點。還有一些作家雖然沒有明確的市鎮意識,但創作了非常典型的市鎮小說,如沈從文、魯迅、蕭紅、蹇先艾等,他們在創作市鎮小說時,雖然出發點不同,但選材的著眼點卻一樣,這種無意識中的有意識創作,使得作家們殊途同歸,共同構筑了中國現代小說的市鎮敘事這一獨特的文學景觀。從中國現代小說的市鎮書寫來看,市鎮敘事是一個不爭的存在,但在文學研究領域卻因視角的模糊,導致了這一文學現象有被忽略之嫌,“目前學界在小城文學研究方面確實取得了一些成績,但總體而言,對小城題材創作研究尚處于探索階段,仍然存在著明顯的不足。小城文學研究在對象的定性定位及觀照的角度方面,還存在一些失誤之處:或以都市文學來反觀小城文學,以此來建構都市文學自身的批判話語,導致將小城文學的研究邊緣化;或以鄉土文學為小城文學之另一極,從而將小城文學消融在了‘鄉土文學’或‘鄉鎮文學’中。對‘鄉鎮小說’小城意識等過于零散的研究,割裂了完整的文學現象,削弱了研究對象的研究意義;而且,‘鄉土文學’等概念寬泛的歸類及研究對象的隨意性,遮蔽了小城文學研究對象的界限。”
本文作者:邱詩越 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