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4-9 | 當代文學論文
作為一種旨在考察、表現自然與人之間關系,思考、探詢生態危機的社會根源的文學類型,自然文學否定視人為萬物尺度的“人類中心主義”,強調整個自然生態系統中萬物的相互依存與密切聯系。2011年9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天天出版社推出了四卷本“湘女自然文學精品”叢書。在近27萬字的精選篇幅里,作家湘女以她手中一支充滿鐘靈之氣的筆,多元、生動、淋漓地宣揚著“萬物一齊”觀,也即倡導人與自然共生共榮。
一、美妙的篇章
“文學有個古今一貫的要求或道德,就是把一組文字,變成有魔術性與傳染性的東西,表現作者對于人生由‘爭斗’求‘完美’一種理想”[1]。湘女所創作的文本極富潛移默化性,是熔鑄了作家個性氣質、情感傾向與美學追求的“言語”。
(一)同構于“水云”的文體湘女的自然文學系列,打破了文體間的藩籬,閱讀時,讀者無須刻意辨識哪是小說、哪是散文,這諸多作品的交集在于揮灑自如的結構。譬如《邊寨童趣》起首:這里的山都很高,山之間是深深的谷。金水河就像個蠻乎乎的山野孩子,淘氣地順著山勢左曲右拐,蹦蹦跳跳。這是條界河。河這邊是中國的云南,對面是越南的萊州。兩岸是一樣的山,山上都有茶園和竹林;一樣的稻田,田里都漾著明澈的水;一樣的村寨,屋頂上炊煙裊裊……最有趣的是河兩岸奔跑尖叫、大聲呼應的男孩女孩,都是黝黑發亮的皮膚,都是濃厚茂密的黑發,都是頑皮可愛的笑臉,都是明亮清脆的嗓音……
在這三個頗為散漫的段落之后,湘女用了吃芒果、采玉荷花、聽水碓“唱歌”等場景而非依照時序來結構作品,將氣力付諸一系列富于情致的片段上:傣族女孩制作出精美如小工藝品的芒果香包,以備在游戲中拋給自己心儀的人;走在文靜、優雅得仿佛工筆畫的玉荷花樹林里,孩子們禁不住放輕了腳步;利用水碓碾米時,谷粒慢慢裂開,泛起一層金色的糠殼……這些溫潤、微馨的碎片并不增加故事的精彩程度,卻讓讀者收獲到一種深遠的韻味。
再譬如《森林傳奇》里寫一個獵人因無法拔出被他追捕的雄鼷鹿釘在他胳膊上骨頭里的一對小獠牙而再也無法持槍、用刀,文末以一句超越了情節內容的“只有孩子們在擔憂,雄鼷鹿沒有了那對小獠牙,怎么保護它的妻子和孩子呢?”留下缺口,引讀者去聯想、感受作品意義的延伸,讓讀者與淳樸、善良的童心相遇。湘女在她的諸篇作品中以從容、暇譽的筆墨成就了白云出岫、風行水上般的文體結構,而對此種結構的自覺應用,還源于作家的天賦才情與她出乎定法的實踐。
文學作品的形式總是粘附于內容,作品結構體現了作家的認知圖式與思維圖式。湘女自然文學系列中自在的文本結構不盡然是技巧使然。劉禹錫的《送周魯儒序》有“瀟湘間無土山,無濁水,民乘是氣,往往清慧而文”語;湘女自己在《趕馬人的城•前言》里回憶她“對老家湖南的印象是一片雨。那雨從我們出門就淅淅瀝瀝,飄個不停。天空霧蒙蒙的,地上一片泥濘。雨中,奶奶撐著一把紅油紙傘,抱著我看湘江”[2];吳然《在兒童散文的路上》里說“我總覺得‘云南’這兩個字彌漫著一種不可言喻的浪漫與芬芳”[3]……楚地圓美流轉的柔波、潺潺不斷的霖雨,云南變幻多姿的云霞、各具特色的自然地理與民俗風情共同培育了湘女的精神品格及創作心理。按照格式塔心理學的原則,當某種外部事物所體現出的力的物理樣式與人類情感中所包含的力的樣式結構相同、相近時,這種情感的式樣形式、節奏或某種感性狀態的完型結構便會通過藝術符號這一特殊的“肖像性符號”呈現出來。人類情感所具有的形體上無定性、性質上動而不靜、發展時無定向之特點,與水、云流動、飄浮不居的物理特征相一致,決定了作家在尋求情感表現方式的過程中“規矩虛位,刻鏤無形”[4]。于是,湘女的自然文學作品也便自然而然地生成了“初無定質,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5]的文體結構。
湘女行云流水的文本原不乏情節性與戲劇化,譬如《雪門坎》里年輕帥氣的巴郎趕著馬途經雪門坎,與一位姑娘兩情相悅,在一次約會后巴郎送姑娘返家,眼見她推開柵欄門將入自家的木楞房,他才轉身回了宿營地。次日,啟程去西藏前巴郎想再見姑娘一面,騎馬趕到姑娘家卻得知姑娘一夜未歸竟是被雪狼下了毒手。譬如《桫欏寨》中當年13歲的老山貓在隨其父“下壩子”時因遭遇盜馬賊而莫名入得桫欏寨,那里有長了怪眼的燃燒的樹兜,有野蠻的人群,有惡心的湯水,有眼珠烏黑、嘴唇猩紅、笑容粲然且渾身披掛五顏六色珠串、會仰頭大笑的小姑娘月兒。在那里,伺機想要逃跑的老山貓被人發現之后又被月兒策馬劫走,后來月兒勒住馬拖著他跳下馬背,咬牙切齒地逼問他想怎么死……不過,此類情節性與戲劇化時常在由段段文字交織而成的起伏的情感流程中得以情境化。《雪門坎》里,是一片世事無常的悲涼與巴郎對心上人的負疚與癡情;《桫欏寨》里,是一方詭異但神奇的“月亮上的寨子”的幻境……由是,湘女的作品實現了一種流動的平衡乃至意境的雋永。
(二)“陌生”而“熟悉”的修辭湘女筆下不時可見“陌生”而“熟悉”的遣詞造句。它們,是作者生命情思外化而成的語言符號。所謂“陌生”,是說湘女避開“直尋”而創造了一種通過不平常的詞語組合以供讀者久久回味的語言效果;所謂“熟悉”,則指這些不乏奇崛的語句恰恰是源于“童心”的認知與想象疊加而出的世界的模樣。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有一首《每當看見天上的彩虹》:每當看見天上的彩虹/我的心就激烈跳動/年幼時如此/成年后如此/愿年邁時依然如此/否則,不如讓我死去/兒童乃成人的父親/愿我的時日一天天地/都由天生的虔誠串起。[6]
兒童何以成了成人之父?答案在于以赤子之心觀看彩虹或其他一切事物,方可保持對事物本初的真切印象。湘女筆下的《喊月亮》,有著一個“違背”了常識卻同時也因為充盈著童心氣息而讓人叫絕的標題。通過記述一段“邊疆大山上的月亮,是孩子們喊出來的”的故事,湘女用心、用情地為讀者塑造了一個自然、自在的對象世界。它既是一個客觀的邊地自然空間,也是生活在那里的孩子們天真、樸拙的心靈世界。讀畢全文,回頭再看“喊月亮”這個奇妙組合的動賓結構短語,讀者更不難體會到湘女運思的新鮮、別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