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中西方詩歌的發(fā)展歷史，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中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生成在時間和空間上存在著巨大差異。在時間方面，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開創(chuàng)者波德萊爾已逝半個世紀之后，李金發(fā)才開始創(chuàng)作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在當時，現(xiàn)代主義文學運動已經在西方歷經了近百年的歷史。在空間方面，波德萊爾所處的時代是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已經取得極大成就，但同時又顯出種種弊端的文化語境，而詩人李金發(fā)則來自于積貧積弱的中國，獨自在異國他鄉(xiāng)漂泊，不僅感受到情感壓抑而且還面臨著生存困難，他們兩個有著不同的生存境遇，這也就決定了兩個人有著不同的詩歌表現(xiàn)，進而從本質上決定了中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現(xiàn)代性特征的巨大差異。下文將以此二人為代表，窺探這種差異緣自何處。

在詩論詩《契合》中，波德萊爾提倡人與自然的交流、契合，主張使用暗示、幻覺和聯(lián)想的表現(xiàn)方法，反對直抒胸臆的抒情和直露的敘述，強調香味、色彩和聲音的通感，打破感官的局限。在《隨筆》中，他說:“我并不主張歡樂不能和美結合，但我的確認為歡樂是美的裝飾品中最庸俗的一種，而憂郁卻似乎是美的燦爛出色的伴侶。我?guī)缀醪荒芟胂笕魏我环N美會沒有‘不幸’存在其中。”在他的《魂》、《月之愁》，魏爾侖的《巴黎速寫》、《夜的印象》等等詩作中，象征主義詩人們盡管表示要于惡中挖掘美，但他們追求用優(yōu)美的藝術形式去揭露社會和人性的丑惡，強調意象的朦朧美和節(jié)律上的音樂美。

《里昂的車中》是李詩中極具特色的一首，詩中，詩人用連串灰暗、陰冷的意象，光的明暗變化的描寫，新奇的比喻，寫了車內外各種景象，外化了瞬間的內心感覺，構成一種象征性的情調，構成一幅“印象派”畫面，突顯了詩人疲乏、空虛、無奈以及那看破紅塵的心。全詩雖不壓韻，詩句不齊整，但卻富于思維的間離和跳躍的節(jié)奏，雖不是格律詩，但卻擁有內在的節(jié)律，語句詩味濃厚。可見，波德萊爾在《契合》和《隨筆》中所提出的詩學主張都已成為李金發(fā)的追求，并吸納進李詩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

在不斷的詩學創(chuàng)作中，李詩日益形成自己獨特鮮明的特征:

第一，主題傷感。單從詩歌標題就能讓人們感受到這一創(chuàng)作傾向。《微雨》中的詩題，諸如《棄婦》、《琴的哀》、《悲》、《慟哭》、《寒夜之幻覺》、《幽怨》、《哀吟》、《生之疲乏》、《沈寂》、等等，詩題均涉及是那些令常人不愿觸及的領域。無論是從視覺上寫的《沈寂》，還是從聽覺上寫的《給X》，無論是從嗅覺上寫的《丑行》，還是從心理感覺上描述的《夜之歌》，字里行間吐露的都是他對人生的悲觀理解，各個感官都反映出現(xiàn)實世界的“荒原”式圖景，拼合成灰暗沉郁的整體氛圍。

第二，意象“丑惡”。李詩中的“丑惡”意象有三:一為令人感到凄冷、不寒而栗的自然景觀，如“荒野”、“枯骨”、“寒夜”、“狂風”、“冷氣”、“殘陽”等等;二為兇惡或不吉祥的動物、鬼怪意象，如“餓狼”、“蚊蟲”、“游鴉”、“惡魔”、“夜梟”等等;三為描述人的某種生存狀態(tài)的比喻性意象，比如，在《有感》這首詩中，詩人將短暫的生命比喻作“殘陽濺血”和“死神唇邊的笑”，“夜之歌”將不堪重拾的粉紅記憶比作“道旁朽獸，發(fā)出奇臭”，等等。

第三，“意欲”即詩。波德萊爾在詩歌《焰火》中寫道:“我找到了美我的美的定義。它是某種熱烈而憂傷之物，某種有點朦朧、容許猜度之物。”指出現(xiàn)代藝術是追求某種意味的表達，呈現(xiàn)的是一種“有點朦朧”、“容許猜度”之物，而并不追求意義的明確呈現(xiàn)。李金發(fā)或許是受到了波德萊爾詩學觀念的啟發(fā)提出了“意欲說”:“詩人因意欲而作詩，結果意欲就是詩。意欲在他四周升起一種情感及意想的交流。”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較為廣泛運用了這種西方象征主義表現(xiàn)方法，它極大地增加了意義的模糊度，令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狀態(tài)，讀者們得出的其詩“恍惚”、“難懂”、“晦澀”等等結論即是明證。

仔細研究李波二人的詩歌作品，可以看到，創(chuàng)作動機和創(chuàng)作心境的差異是導致其詩歌作品呈現(xiàn)不同特色的重要原因。

首先，創(chuàng)作動機截然相異。波德萊爾在寫《惡之花》時，其目的是對社會進行徹底的反思與批判，并進行新的道德重建。這是實際上是發(fā)達資本主義的文化語境，和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一貫的反叛意識的體現(xiàn)。李金發(fā)則不同。他曾說:“我的詩是個人靈感的紀錄表，是個人陶醉后引吭的高歌。”在陌生化國度里對當時中國貧窮落后現(xiàn)狀的理解與認同，是他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時的一種潛意識，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成為個體情感記錄、心靈悲鳴的有效手段。這是當年他所身處的特殊環(huán)境和文化語境使然。

其次，創(chuàng)作心境迥然不同。波德萊爾詩里的主人公常是高昂的、不卑不亢的形象，他的詩歌中時時顯露出“英雄”的氣息。而李金發(fā)詩中的主人公，則時時顯出哀弱和卑微的征象。在《往昔的生活》中，波德萊爾以“丑”物入詩，卻能幻化為“美”。在李金發(fā)的《生活》中，主人公卻是從卑微的個體心境出發(fā)，直寫異域生存體驗，詩中充斥著“荒榛”、“墳冢”、“螻蟻”、“無牙之顎”、“無色之顎”等恐怖與陰冷之物，整首詩傳達的全是關于生命的死寂與窒悶之氣，從而反映出卑微個體對人生的悲觀感。兩個詩人詩歌中主人公的不同情態(tài)，反映出二者的創(chuàng)作心境存在巨大的差異。

本文作者：涂蘭娟 單位：咸寧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旅游系